(唐) 白 居 易
月 日 , 居 易 白 。 微 之 足 下 : 自 足 下 谪 江 陵 至 于 今 , 凡 枉 赠 答 诗 仅 百 篇 。 每 诗 来 , 或 辱 序 , 或 辱 书 , 冠 于 卷 首 , 皆 所 以 陈 古 今 歌 诗 之 义 , 且 自 叙 为 文 因 缘 , 与 年 月 之 远 近 也 。 仆 既 受 足 下 诗 , 又 谕 足 下 此 意 , 常 欲 承 答 来 旨 , 粗 论 歌 诗 大 端 , 并 自 述 为 文 之 意 , 总 为 一 书 , 致 足 下 前 。 累 岁 已 来 , 牵 故 少 暇 , 间 有 容 隙 , 或 欲 为 之 ; 又 自 思 所 陈 , 亦 无 出 足 下 之 见 ; 临 纸 复 罢 者 数 四 , 卒 不 能 成 就 其 志 , 以 至 于 今 。
今 俟 罪 浔 阳 , 除 盥 栉 食 寝 外 无 余 事 , 因 览 足 下 去 通 州 日 所 留 新 旧 文 二 十 六 轴 , 开 卷 得 意 , 忽 如 会 面 , 心 所 畜 者 , 便 欲 快 言 , 往 往 自 疑 , 不 知 相 去 万 里 也 。 既 而 愤 悱 之 气 , 思 有 所 浊 , 遂 追 就 前 志 , 勉 为 此 书 , 足 下 幸 试 为 仆 留 意 一 省 。
夫 文 , 尚 矣 , 三 才 各 有 文 。 天 之 文 三 光 首 之 ; 地 之 文 五 材 首 之 ; 人 之 文 《 六 经 》 首 之 。 就 《 六 经 》 言 , 《 诗 》 又 首 之 。 何 者 ? 圣 人 感 人 心 而 天 下 和 平 。 感 人 心 者 , 莫 先 乎 情 , 莫 始 乎 言 , 莫 切 乎 声 , 莫 深 乎 义 。 诗 者 , 根 情 , 苗 言 , 华 声 , 实 义 。 上 自 圣 贤 , 下 至 愚 騃 , 微 及 豚 鱼 , 幽 及 鬼 神 。 群 分 而 气 同 , 形 异 而 情 一 。 未 有 声 入 而 不 应 、 情 交 而 不 感 者 。
圣 人 知 其 然 , 因 其 言 , 经 之 以 六 义 ; 缘 其 声 , 纬 之 以 五 音 。 音 有 韵 , 义 有 类 。 韵 协 则 言 顺 , 言 顺 则 声 易 入 ; 类 举 则 情 见 , 情 见 则 感 易 交 。 于 是 乎 孕 大 含 深 , 贯 微 洞 密 , 上 下 通 而 一 气 泰 , 忧 乐 合 而 百 志 熙 。 五 帝 三 皇 所 以 直 道 而 行 、 垂 拱 而 理 者 , 揭 此 以 为 大 柄 , 决 此 以 为 大 窦 也 。 故 闻 “ 元 首 明 , 股 肱 良 ” 之 歌 , 则 知 虞 道 昌 矣 。 闻 五 子 洛 汭 之 歌 , 则 知 夏 政 荒 矣 。 言 者 无 罪 , 闻 者 足 诫 , 言 者 闻 者 莫 不 两 尽 其 心 焉 。
洎 周 衰 秦 兴 , 采 诗 官 废 , 上 不 以 诗 补 察 时 政 , 下 不 以 歌 泄 导 人 情 。 用 至 于 谄 成 之 风 动 , 救 失 之 道 缺 。 于 时 六 义 始 剚 矣 。 《 国 风 》 变 为 《 骚 辞 》 , 五 言 始 于 苏 、 李 。 《 诗 》 、 《 骚 》 皆 不 遇 者 , 各 系 其 志 , 发 而 为 文 。 故 河 梁 之 句 , 止 于 伤 别 ; 泽 畔 之 吟 , 归 于 怨 思 。 彷 徨 抑 郁 , 不 暇 及 他 耳 。 然 去 《 诗 》 未 远 , 梗 概 尚 存 。 故 兴 离 别 则 引 双 凫 一 雁 为 喻 , 讽 君 子 小 人 则 引 香 草 恶 鸟 为 比 。 虽 义 类 不 具 , 犹 得 风 人 之 什 二 三 焉 。 于 时 六 义 始 缺 矣 。 晋 、 宋 已 还 , 得 者 盖 寡 。 以 康 乐 之 奥 博 , 多 溺 于 山 水 ; 以 渊 明 之 高 古 , 偏 放 于 田 园 。 江 、 鲍 之 流 , 又 狭 于 此 。 如 梁 鸿 《 五 噫 》 之 例 者 , 百 无 一 二 。 于 时 六 义 浸 微 矣 ! 陵 夷 至 于 梁 、 陈 间 , 率 不 过 嘲 风 雪 、 弄 花 草 而 已 。 噫 ! 风 雪 花 草 之 物 , 三 百 篇 中 岂 舍 之 乎 ? 顾 所 用 何 如 耳 。 设 如 “ 北 风 其 凉 ”, 假 风 以 刺 威 虐 ;“ 雨 雪 霏 霏 ”, 因 雪 以 愍 征 役 ;“ 棠 棣 之 华 ”, 感 华 以 讽 兄 弟 ;“ 采 采 芣 苡 ”, 美 草 以 乐 有 子 也 。 皆 兴 发 于 此 而 义 归 于 彼 。 反 是 者 , 可 乎 哉 ! 然 则 “ 余 霞 散 成 绮 , 澄 江 净 如 练 ”,“ 归 花 先 委 露 , 别 叶 乍 辞 风 ” 之 什 , 丽 则 丽 矣 , 吾 不 知 其 所 讽 焉 。 故 仆 所 谓 嘲 风 雪 、 弄 花 草 而 已 。 于 时 六 义 尽 去 矣 。
唐 兴 二 百 年 , 其 间 诗 人 不 可 胜 数 。 所 可 举 者 , 陈 子 昂 有 《 感 遇 诗 》 二 十 首 , 鲍 防 《 感 兴 诗 》 十 五 篇 。 又 诗 之 豪 者 , 世 称 李 、 杜 。 李 之 作 , 才 矣 ! 奇 矣 ! 人 不 迨 矣 ! 索 其 风 雅 比 兴 , 十 无 一 焉 。 杜 诗 最 多 , 可 传 者 千 余 首 。 至 于 贯 穿 古 今 , 覙 缕 格 律 , 尽 工 尽 善 , 又 过 于 李 焉 。 然 撮 其 《 新 安 》 、 《 石 壕 》 、 《 潼 关 吏 》 、 《 芦 子 关 》 、 《 花 门 》 之 章 ,“ 朱 门 酒 肉 臭 , 路 有 冻 死 骨 ” 之 句 , 亦 不 过 十 三 四 。 杜 尚 如 此 , 况 不 迨 杜 者 乎 ? 仆 常 痛 诗 道 崩 坏 , 忽 忽 愤 发 , 或 废 食 辍 寝 , 不 量 才 力 , 欲 扶 起 之 。 嗟 乎 ! 事 有 大 谬 者 , 又 不 可 一 二 而 言 , 然 亦 不 能 不 粗 陈 于 左 右 。
仆 始 生 六 七 月 时 , 乳 母 抱 弄 于 书 屏 下 , 有 指 “ 之 ” 字 、“ 无 ” 字 示 仆 者 , 仆 口 未 能 言 , 心 已 默 识 。 后 有 问 此 二 字 者 , 虽 百 十 其 试 , 而 指 之 不 差 。 则 知 仆 宿 习 之 缘 , 已 在 文 字 中 矣 。 及 五 六 岁 , 便 学 为 诗 。 九 岁 谙 识 声 韵 。 十 五 六 , 始 知 有 进 士 , 苦 节 读 书 。 二 十 已 来 , 昼 课 赋 , 夜 课 书 , 间 又 课 诗 , 不 遑 寝 息 矣 。 以 至 于 口 舌 成 疮 , 手 肘 成 胝 。 既 壮 而 肤 革 不 丰 盈 , 未 老 而 齿 发 早 衰 白 ; 瞀 瞀 然 如 飞 蝇 垂 珠 在 眸 子 中 者 , 动 以 万 数 , 盖 以 苦 学 力 文 之 所 致 , 又 自 悲 。
家 贫 多 故 , 二 十 七 方 从 乡 赋 。 既 第 之 后 , 虽 专 于 科 试 , 亦 不 废 诗 。 及 授 校 书 郎 时 , 已 盈 三 四 百 首 。 或 出 示 交 友 如 足 下 辈 , 见 皆 谓 之 工 , 其 实 未 窥 作 者 之 域 耳 。 自 登 朝 来 , 年 齿 渐 长 , 阅 事 渐 多 。 每 与 人 言 , 多 询 时 务 ; 每 读 书 史 , 多 求 理 道 。 始 知 文 章 合 为 时 而 著 , 歌 诗 合 为 事 而 作 。 是 时 皇 帝 初 即 位 , 宰 府 有 正 人 , 屡 降 玺 书 , 访 人 急 病 。
仆 当 此 日 , 擢 在 翰 林 , 身 是 谏 官 , 月 请 谏 纸 。 启 奏 之 间 , 有 可 以 救 济 人 病 , 裨 补 时 阙 , 而 难 于 指 言 者 , 辄 咏 歌 之 , 欲 稍 稍 进 闻 于 上 。 上 以 广 宸 听 , 副 忧 勤 ; 次 以 酬 恩 奖 , 塞 言 责 ; 下 以 复 吾 平 生 之 志 。 岂 图 志 未 就 而 悔 已 生 , 言 未 闻 而 谤 已 成 矣 !
又 请 为 左 右 终 言 之 。 凡 闻 仆 《 贺 雨 诗 》 , 众 口 籍 籍 , 以 为 非 宜 矣 ; 闻 仆 《 哭 孔 戡 诗 》 , 众 面 脉 脉 , 尽 不 悦 矣 ; 闻 《 秦 中 吟 》 , 则 权 豪 贵 近 者 , 相 目 而 变 色 矣 ; 闻 《 登 乐 游 园 》 寄 足 下 诗 , 则 执 政 柄 者 扼 腕 矣 ; 闻 《 宿 紫 阁 村 》 诗 , 则 握 军 要 者 切 齿 矣 ! 大 率 如 此 , 不 可 遍 举 。 不 相 与 者 , 号 为 沽 誉 , 号 为 诋 讦 , 号 为 讪 谤 。 苟 相 与 者 , 则 如 牛 僧 孺 之 诫 焉 。 乃 至 骨 肉 妻 孥 , 皆 以 我 为 非 也 。 其 不 我 非 者 , 举 世 不 过 三 两 人 。 有 邓 鲂 者 , 见 仆 诗 而 喜 , 无 何 鲂 死 。 有 唐 衢 者 , 见 仆 诗 而 泣 , 未 几 而 衢 死 。 其 余 即 足 下 。 足 下 又 十 年 来 困 踬 若 此 。 呜 呼 ! 岂 六 义 四 始 之 风 , 天 将 破 坏 , 不 可 支 持 耶 ? 抑 又 不 知 天 意 不 欲 使 下 人 病 苦 闻 于 上 耶 ? 不 然 , 何 有 志 于 诗 者 , 不 利 若 此 之 甚 也 ! 然 仆 又 自 思 关 东 一 男 子 耳 , 除 读 书 属 文 外 , 其 他 懵 然 无 知 , 乃 至 书 画 棋 博 , 可 以 接 群 居 之 欢 者 , 一 无 通 晓 , 即 其 愚 拙 可 知 矣 ! 初 应 进 士 时 , 中 朝 无 缌 麻 之 亲 , 达 官 无 半 面 之 旧 ; 策 蹇 步 于 利 足 之 途 , 张 空 拳 于 战 文 之 场 。 十 年 之 间 , 三 登 科 第 , 名 落 众 耳 , 迹 升 清 贯 , 出 交 贤 俊 , 入 侍 冕 旒 。 始 得 名 于 文 章 , 终 得 罪 于 文 章 , 亦 其 宜 也 。
日 者 闻 亲 友 间 说 , 礼 、 吏 部 举 选 人 , 多 以 仆 私 试 赋 判 为 准 的 。 其 余 诗 句 , 亦 往 往 在 人 口 中 。 仆 恧 然 自 愧 , 不 之 信 也 。 及 再 来 长 安 , 又 闻 有 军 使 高 霞 寓 者 , 欲 聘 倡 妓 , 妓 大 夸 曰 :“ 我 诵 得 白 学 士 《 长 恨 歌 》 , 岂 同 他 哉 ?” 由 是 增 价 。 又 足 下 书 云 : 到 通 州 日 , 见 江 馆 柱 间 有 题 仆 诗 者 。 何 人 哉 ? 又 昨 过 汉 南 日 , 适 遇 主 人 集 众 娱 乐 , 他 宾 诸 妓 见 仆 来 , 指 而 相 顾 曰 : 此 是 《 秦 中 吟 》 、 《 长 恨 歌 》 主 耳 。 自 长 安 抵 江 西 三 四 千 里 , 凡 乡 校 、 佛 寺 、 逆 旅 、 行 舟 之 中 , 往 往 有 题 仆 诗 者 ; 士 庶 、 僧 徒 、 孀 妇 、 处 女 之 口 , 每 有 咏 仆 诗 者 。 此 诚 雕 篆 之 戏 , 不 足 为 多 , 然 今 时 俗 所 重 , 正 在 此 耳 。 虽 前 贤 如 渊 、 云 者 , 前 辈 如 李 、 杜 者 , 亦 未 能 忘 情 于 其 间 。
古 人 云 :“ 名 者 公 器 , 不 可 多 取 。” 仆 是 何 者 , 窃 时 之 名 已 多 。 既 窃 时 名 , 又 欲 窃 时 之 富 贵 , 使 己 为 造 物 者 , 肯 兼 与 之 乎 ? 今 之 屯 穷 , 理 固 然 也 。 况 诗 人 多 蹇 , 如 陈 子 昂 、 杜 甫 , 各 授 一 拾 遗 , 而 屯 剥 至 死 。 孟 浩 然 辈 不 及 一 命 , 穷 悴 终 身 。 近 日 孟 郊 六 十 , 终 试 协 律 ; 张 籍 五 十 , 未 离 一 太 祝 。 彼 何 人 哉 ! 况 仆 之 才 又 不 迨 彼 。 今 虽 谪 佐 远 郡 , 而 官 品 至 第 五 , 月 俸 四 五 万 , 寒 有 衣 , 饥 有 食 , 给 身 之 外 , 施 及 家 人 。 亦 可 谓 不 负 白 氏 子 矣 。 微 之 , 微 之 ! 勿 念 我 哉 !
仆 数 月 来 , 检 讨 囊 帙 中 , 得 新 旧 诗 , 各 以 类 分 , 分 为 卷 目 。 自 拾 遗 来 , 凡 所 遇 所 感 , 关 于 美 刺 兴 比 者 ; 又 自 武 德 至 元 和 , 因 事 立 题 , 题 为 “ 新 乐 府 ” 者 , 共 一 百 五 十 首 , 谓 之 " 讽 谕 诗 " 。 又 或 退 公 独 处 , 或 移 动 病 闲 居 , 知 足 保 和 , 吟 玩 性 情 者 一 百 首 , 谓 之 ” 闲 适 诗 “。 又 有 事 物 牵 于 外 , 情 理 动 于 内 , 随 感 遇 而 形 于 叹 咏 者 一 百 首 , 谓 之 ” 感 伤 诗 “。 又 有 五 言 、 七 言 、 长 句 、 绝 句 , 自 一 百 韵 至 两 百 韵 者 四 百 余 首 , 谓 之 ” 杂 律 诗 “。 凡 为 十 五 卷 , 约 八 百 首 。 异 时 相 见 , 当 尽 致 于 执 事 。
微 之 , 古 人 云 :“ 穷 则 独 善 其 身 , 达 则 兼 济 天 下 。” 仆 虽 不 肖 , 常 师 此 语 。 大 丈 夫 所 守 者 道 , 所 待 者 时 。 时 之 来 也 , 为 云 龙 , 为 风 鹏 , 勃 然 突 然 , 陈 力 以 出 ; 时 之 不 来 也 , 为 雾 豹 , 为 冥 鸿 , 寂 兮 寥 兮 , 奉 身 而 退 。 进 退 出 处 , 何 往 而 不 自 得 哉 ! 故 仆 志 在 兼 济 , 行 在 独 善 , 奉 而 始 终 之 则 为 道 , 言 而 发 明 之 则 为 诗 。 谓 之 讽 谕 诗 , 兼 济 之 志 也 ; 谓 之 闲 适 诗 , 独 善 之 义 也 。 故 览 仆 诗 者 , 知 仆 之 道 焉 。 其 余 杂 律 诗 , 或 诱 于 一 时 一 物 , 发 于 一 笑 一 吟 , 率 然 成 章 , 非 平 生 所 尚 者 , 但 以 亲 朋 合 散 之 际 , 取 其 释 恨 佐 欢 , 今 铨 次 之 间 , 未 能 删 去 。 他 时 有 为 我 编 集 斯 文 者 , 略 之 可 也 。
微 之 , 夫 贵 耳 贱 目 , 荣 古 陋 今 , 人 之 大 情 也 。 仆 不 能 远 征 古 旧 , 如 近 岁 韦 苏 州 歌 行 , 才 丽 之 外 , 颇 近 兴 讽 ; 其 五 言 诗 , 又 高 雅 闲 淡 , 自 成 一 家 之 体 , 今 之 秉 笔 者 谁 能 及 之 ? 然 当 苏 州 在 时 , 人 亦 未 甚 爱 重 , 必 待 身 后 , 人 始 贵 之 。 今 仆 之 诗 , 人 所 爱 者 , 悉 不 过 杂 律 诗 与 《 长 恨 歌 》 已 下 耳 。 时 之 所 重 , 仆 之 所 轻 。 至 于 讽 谕 者 , 意 激 而 言 质 ; 闲 适 者 , 思 澹 而 辞 迂 。 以 质 合 迂 , 宜 人 之 不 爱 也 。 今 所 爱 者 , 并 世 而 生 , 独 足 下 耳 。 然 百 千 年 后 , 安 知 复 无 如 足 下 者 出 , 而 知 爱 我 诗 哉 ? 故 自 八 九 年 来 , 与 足 下 小 通 则 以 诗 相 戒 , 小 穷 则 以 诗 相 勉 , 索 居 则 以 诗 相 慰 , 同 处 则 以 诗 相 娱 。 知 吾 罪 吾 , 率 以 诗 也 。
如 今 年 春 游 城 南 时 , 与 足 下 马 上 相 戏 , 因 各 诵 新 艳 小 律 , 不 杂 他 篇 , 自 皇 子 陂 归 昭 国 里 , 迭 吟 递 唱 , 不 绝 声 者 二 十 里 余 。 攀 、 李 在 傍 , 无 所 措 口 。 知 我 者 以 为 诗 仙 , 不 知 我 者 以 为 诗 魔 。 何 则 ? 劳 心 灵 , 役 声 气 , 连 朝 接 夕 , 不 自 知 其 苦 , 非 魔 而 何 ? 偶 同 人 当 美 景 , 或 花 时 宴 罢 , 或 月 夜 酒 酣 , 一 咏 一 吟 , 不 觉 老 之 将 至 。 虽 骖 鸾 鹤 、 游 蓬 瀛 者 之 适 , 无 以 加 于 此 焉 , 又 非 仙 而 何 ? 微 之 , 微 之 ! 此 吾 所 以 与 足 下 外 形 骸 、 脱 踪 迹 、 傲 轩 鼎 、 轻 人 寰 者 , 又 以 此 也 。
当 此 之 时 , 足 下 兴 有 余 力 , 且 欲 与 仆 悉 索 还 往 中 诗 , 取 其 尤 长 者 , 如 张 十 八 古 乐 府 , 李 二 十 新 歌 行 , 卢 、 杨 二 秘 书 律 诗 , 窦 七 、 元 八 绝 句 , 博 搜 精 掇 , 编 而 次 之 , 号 为 《 元 白 往 还 集 》 。 众 君 子 得 拟 议 于 此 者 , 莫 不 踊 跃 欣 喜 , 以 为 盛 事 。 嗟 乎 ! 言 未 终 而 足 下 左 转 , 不 数 月 而 仆 又 继 行 , 心 期 索 然 , 何 日 成 就 ? 又 可 为 之 太 息 矣 !
仆 常 语 足 下 , 凡 人 为 文 , 私 于 自 是 , 不 忍 于 割 截 , 或 失 于 繁 多 。 其 间 妍 媸 , 益 又 自 惑 。 必 待 交 友 有 公 鉴 无 姑 息 者 , 讨 论 而 削 夺 之 , 然 后 繁 简 当 否 , 得 其 中 矣 。 况 仆 与 足 下 , 为 文 尤 患 其 多 。 己 尚 病 , 况 他 人 乎 ? 今 且 各 纂 诗 笔 , 粗 为 卷 第 , 待 与 足 下 相 见 日 , 各 出 所 有 , 终 前 志 焉 。 又 不 知 相 遇 是 何 年 , 相 见 是 何 地 , 溘 然 而 至 , 则 如 之 何 ? 微 之 知 我 心 哉 !
浔 阳 腊 月 , 江 风 苦 寒 , 岁 暮 鲜 欢 , 夜 长 少 睡 。 引 笔 铺 纸 , 悄 然 灯 前 , 有 念 则 书 , 言 无 铨 次 。 勿 以 繁 杂 为 倦 , 且 以 代 一 夕 之 话 言 也 。
居 易 自 叙 如 此 , 文 士 以 为 信 然 。
* 注音校对中...
(唐)白居易
月日,居易白。微之足下: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,凡枉赠答诗仅百篇。每诗来,或辱序,或辱书,冠于卷首,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,且自叙为文因缘,与年月之远近也。仆既受足下诗,又谕足下此意,常欲承答来旨,粗论歌诗大端,并自述为文之意,总为一书,致足下前。累岁已来,牵故少暇,间有容隙,或欲为之;又自思所陈,亦无出足下之见;临纸复罢者数四,卒不能成就其志,以至于今。
今俟罪浔阳,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,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,开卷得意,忽如会面,心所畜者,便欲快言,往往自疑,不知相去万里也。既而愤悱之气,思有所浊,遂追就前志,勉为此书,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。
夫文,尚矣,三才各有文。天之文三光首之;地之文五材首之;人之文《六经》首之。就《六经》言,《诗》又首之。何者?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。感人心者,莫先乎情,莫始乎言,莫切乎声,莫深乎义。诗者,根情,苗言,华声,实义。上自圣贤,下至愚騃,微及豚鱼,幽及鬼神。群分而气同,形异而情一。未有声入而不应、情交而不感者。
圣人知其然,因其言,经之以六义;缘其声,纬之以五音。音有韵,义有类。韵协则言顺,言顺则声易入;类举则情见,情见则感易交。于是乎孕大含深,贯微洞密,上下通而一气泰,忧乐合而百志熙。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、垂拱而理者,揭此以为大柄,决此以为大窦也。故闻“元首明,股肱良”之歌,则知虞道昌矣。闻五子洛汭之歌,则知夏政荒矣。言者无罪,闻者足诫,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。
洎周衰秦兴,采诗官废,上不以诗补察时政,下不以歌泄导人情。用至于谄成之风动,救失之道缺。于时六义始剚矣。《国风》变为《骚辞》,五言始于苏、李。《诗》、《骚》皆不遇者,各系其志,发而为文。故河梁之句,止于伤别;泽畔之吟,归于怨思。彷徨抑郁,不暇及他耳。然去《诗》未远,梗概尚存。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,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。虽义类不具,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。于时六义始缺矣。晋、宋已还,得者盖寡。以康乐之奥博,多溺于山水;以渊明之高古,偏放于田园。江、鲍之流,又狭于此。如梁鸿《五噫》之例者,百无一二。于时六义浸微矣!陵夷至于梁、陈间,率不过嘲风雪、弄花草而已。噫!风雪花草之物,三百篇中岂舍之乎?顾所用何如耳。设如“北风其凉”,假风以刺威虐;“雨雪霏霏”,因雪以愍征役;“棠棣之华”,感华以讽兄弟;“采采芣苡”,美草以乐有子也。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。反是者,可乎哉!然则“余霞散成绮,澄江净如练”,“归花先委露,别叶乍辞风”之什,丽则丽矣,吾不知其所讽焉。故仆所谓嘲风雪、弄花草而已。于时六义尽去矣。
唐兴二百年,其间诗人不可胜数。所可举者,陈子昂有《感遇诗》二十首,鲍防《感兴诗》十五篇。又诗之豪者,世称李、杜。李之作,才矣!奇矣!人不迨矣!索其风雅比兴,十无一焉。杜诗最多,可传者千余首。至于贯穿古今,覙缕格律,尽工尽善,又过于李焉。然撮其《新安》、《石壕》、《潼关吏》、《芦子关》、《花门》之章,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之句,亦不过十三四。杜尚如此,况不迨杜者乎?仆常痛诗道崩坏,忽忽愤发,或废食辍寝,不量才力,欲扶起之。嗟乎!事有大谬者,又不可一二而言,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。
仆始生六七月时,乳母抱弄于书屏下,有指“之”字、“无”字示仆者,仆口未能言,心已默识。后有问此二字者,虽百十其试,而指之不差。则知仆宿习之缘,已在文字中矣。及五六岁,便学为诗。九岁谙识声韵。十五六,始知有进士,苦节读书。二十已来,昼课赋,夜课书,间又课诗,不遑寝息矣。以至于口舌成疮,手肘成胝。既壮而肤革不丰盈,未老而齿发早衰白;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,动以万数,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,又自悲。
家贫多故,二十七方从乡赋。既第之后,虽专于科试,亦不废诗。及授校书郎时,已盈三四百首。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,见皆谓之工,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。自登朝来,年齿渐长,阅事渐多。每与人言,多询时务;每读书史,多求理道。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是时皇帝初即位,宰府有正人,屡降玺书,访人急病。
仆当此日,擢在翰林,身是谏官,月请谏纸。启奏之间,有可以救济人病,裨补时阙,而难于指言者,辄咏歌之,欲稍稍进闻于上。上以广宸听,副忧勤;次以酬恩奖,塞言责;下以复吾平生之志。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,言未闻而谤已成矣!
又请为左右终言之。凡闻仆《贺雨诗》,众口籍籍,以为非宜矣;闻仆《哭孔戡诗》,众面脉脉,尽不悦矣;闻《秦中吟》,则权豪贵近者,相目而变色矣;闻《登乐游园》寄足下诗,则执政柄者扼腕矣;闻《宿紫阁村》诗,则握军要者切齿矣!大率如此,不可遍举。不相与者,号为沽誉,号为诋讦,号为讪谤。苟相与者,则如牛僧孺之诫焉。乃至骨肉妻孥,皆以我为非也。其不我非者,举世不过三两人。有邓鲂者,见仆诗而喜,无何鲂死。有唐衢者,见仆诗而泣,未几而衢死。其余即足下。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。呜呼!岂六义四始之风,天将破坏,不可支持耶?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?不然,何有志于诗者,不利若此之甚也!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,除读书属文外,其他懵然无知,乃至书画棋博,可以接群居之欢者,一无通晓,即其愚拙可知矣!初应进士时,中朝无缌麻之亲,达官无半面之旧;策蹇步于利足之途,张空拳于战文之场。十年之间,三登科第,名落众耳,迹升清贯,出交贤俊,入侍冕旒。始得名于文章,终得罪于文章,亦其宜也。
日者闻亲友间说,礼、吏部举选人,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。其余诗句,亦往往在人口中。仆恧然自愧,不之信也。及再来长安,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,欲聘倡妓,妓大夸曰:“我诵得白学士《长恨歌》,岂同他哉?”由是增价。又足下书云:到通州日,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。何人哉?又昨过汉南日,适遇主人集众娱乐,他宾诸妓见仆来,指而相顾曰:此是《秦中吟》、《长恨歌》主耳。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,凡乡校、佛寺、逆旅、行舟之中,往往有题仆诗者;士庶、僧徒、孀妇、处女之口,每有咏仆诗者。此诚雕篆之戏,不足为多,然今时俗所重,正在此耳。虽前贤如渊、云者,前辈如李、杜者,亦未能忘情于其间。
古人云:“名者公器,不可多取。”仆是何者,窃时之名已多。既窃时名,又欲窃时之富贵,使己为造物者,肯兼与之乎?今之屯穷,理固然也。况诗人多蹇,如陈子昂、杜甫,各授一拾遗,而屯剥至死。孟浩然辈不及一命,穷悴终身。近日孟郊六十,终试协律;张籍五十,未离一太祝。彼何人哉!况仆之才又不迨彼。今虽谪佐远郡,而官品至第五,月俸四五万,寒有衣,饥有食,给身之外,施及家人。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。微之,微之!勿念我哉!
仆数月来,检讨囊帙中,得新旧诗,各以类分,分为卷目。自拾遗来,凡所遇所感,关于美刺兴比者;又自武德至元和,因事立题,题为“新乐府”者,共一百五十首,谓之"讽谕诗"。又或退公独处,或移动病闲居,知足保和,吟玩性情者一百首,谓之”闲适诗“。又有事物牵于外,情理动于内,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,谓之”感伤诗“。又有五言、七言、长句、绝句,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,谓之”杂律诗“。凡为十五卷,约八百首。异时相见,当尽致于执事。
微之,古人云: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。”仆虽不肖,常师此语。大丈夫所守者道,所待者时。时之来也,为云龙,为风鹏,勃然突然,陈力以出;时之不来也,为雾豹,为冥鸿,寂兮寥兮,奉身而退。进退出处,何往而不自得哉!故仆志在兼济,行在独善,奉而始终之则为道,言而发明之则为诗。谓之讽谕诗,兼济之志也;谓之闲适诗,独善之义也。故览仆诗者,知仆之道焉。其余杂律诗,或诱于一时一物,发于一笑一吟,率然成章,非平生所尚者,但以亲朋合散之际,取其释恨佐欢,今铨次之间,未能删去。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,略之可也。
微之,夫贵耳贱目,荣古陋今,人之大情也。仆不能远征古旧,如近岁韦苏州歌行,才丽之外,颇近兴讽;其五言诗,又高雅闲淡,自成一家之体,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?然当苏州在时,人亦未甚爱重,必待身后,人始贵之。今仆之诗,人所爱者,悉不过杂律诗与《长恨歌》已下耳。时之所重,仆之所轻。至于讽谕者,意激而言质;闲适者,思澹而辞迂。以质合迂,宜人之不爱也。今所爱者,并世而生,独足下耳。然百千年后,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,而知爱我诗哉?故自八九年来,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,小穷则以诗相勉,索居则以诗相慰,同处则以诗相娱。知吾罪吾,率以诗也。
如今年春游城南时,与足下马上相戏,因各诵新艳小律,不杂他篇,自皇子陂归昭国里,迭吟递唱,不绝声者二十里余。攀、李在傍,无所措口。知我者以为诗仙,不知我者以为诗魔。何则?劳心灵,役声气,连朝接夕,不自知其苦,非魔而何?偶同人当美景,或花时宴罢,或月夜酒酣,一咏一吟,不觉老之将至。虽骖鸾鹤、游蓬瀛者之适,无以加于此焉,又非仙而何?微之,微之!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、脱踪迹、傲轩鼎、轻人寰者,又以此也。
当此之时,足下兴有余力,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,取其尤长者,如张十八古乐府,李二十新歌行,卢、杨二秘书律诗,窦七、元八绝句,博搜精掇,编而次之,号为《元白往还集》。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,莫不踊跃欣喜,以为盛事。嗟乎!言未终而足下左转,不数月而仆又继行,心期索然,何日成就?又可为之太息矣!
仆常语足下,凡人为文,私于自是,不忍于割截,或失于繁多。其间妍媸,益又自惑。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,讨论而削夺之,然后繁简当否,得其中矣。况仆与足下,为文尤患其多。己尚病,况他人乎?今且各纂诗笔,粗为卷第,待与足下相见日,各出所有,终前志焉。又不知相遇是何年,相见是何地,溘然而至,则如之何?微之知我心哉!
浔阳腊月,江风苦寒,岁暮鲜欢,夜长少睡。引笔铺纸,悄然灯前,有念则书,言无铨次。勿以繁杂为倦,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。
居易自叙如此,文士以为信然。
①谪:封建时代特指官吏降职,调往边外地方。②梗概:大概,概略。③胝:胼胝,手上脚上因为劳动或运动被摩擦变硬了的皮肤。④瞀然:垂目下视的样子,形容眼睛昏花。⑤擢:提拔。⑥裨补:增加补益。⑦籍籍:形容喧哗纷乱的样子。⑧困踬(zhì):受挫,颠沛窘迫。⑨铨(quán)次:编排次序。
月日,白居易,微之足下:自从足下被贬到江陵府到现在,你赠送和酬答我的诗已近一百首了。每逢寄诗来,你还不辞辛苦,有时作序,有时写信,都冠在卷头。这都是用来阐述古今诗歌的意义,并且说明自己做文章的缘由和年月的先后的。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诗,又理解了你这番意图,也就常常想要回答来信,概略地谈谈诗歌的基本道理,并陈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图,总起来写一封信,送到足下面前。但是,几年以来,为事故拖累,很少空睱。偶然有了空闲,有时想做这件事,又想到我所说的并没有超出足下的见解,所以有好几次都是铺开信纸又做罢了的。最终没能实现过去的心愿,直到如今。现在被贬调到浔阳任职,除去起居饮食之外,没有别的事可做,于是就浏览你到通州去时留下的二十六轴新旧文章,开卷阅读领会其中的含意,真好象和你会面谈心一样。我长时蓄积于内心的想法,便想一吐为快,恍恍惚惚感觉你还在面前,竟忘记了你是在遥远的通州。从而,我的郁积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发泄,于是就回忆起从前的心愿,勉力地写了这封信。希望足下为我用心看一看,是很以为荣幸的。 所谓文,起源真是太久远了。三才都有自己的文:上天的文,以三光为首;大地的文,以五材为首;人间的文,以六经为首。就拿六经来说,《诗经》又是为首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圣人就是用诗感化人心,而使天下和平的。能够感化人心的事物,没有比情先的,没有比言早的,没有比声近的,没有比义深的。所谓诗,就是以情为根,以诗为苗,以声为花,以义为实的。上自圣贤,下至愚人,微小如豚鱼,幽隐如鬼神,种类有别而气质相同,形体各异而感情一致。接受声音的刺激而不产生反响,接触到情感的影响而内心不感应,这样的事是没有的。圣人懂得这个道理,就根据言语的状况,把它纳入六义,按照声音的形态,把它鎔入五音,使之合于规范。 五音有规律,六义有类分。韵律协调言语就通顺,语言顺畅声音就容易动人。类分明确情感就得以表现,情感得以表现就容易感人。这样一来,其中就包含着博大精深的道理,贯串着隐密细微的事物。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沟通,天地之气就能彼此相交,人们的忧乐相同,人人的心意也就达到和乐。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确的道理去办事,垂衣拱手就把国家治理很好,原因就在于掌握了诗的义和音,把这作为主要权衡;也辩明了诗的义和言,把这作为主要的法宝。因此,听到“元首明,股肱良”这样的歌,就知道虞舜时代治道昌明。听到五子洛汭这样的歌,就知道夏太康的政事已经荒废。用诗讽谕的人没有罪过,听到这种讽喻的人可以作为戒鉴。实行讽谕的和听到这到讽谕的各尽自己的心力。 到了东周衰落秦国兴起的时候,采诗之官就废除了。天子不以采诗观风的办法补救并考察政事的缺失,平民也不以诗歌宣泄疏导自己的感情。于是颂扬成绩的风气兴起来,补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坏。这时候,六义就不完整了。国风演变为楚辞、五言诗开始于苏武、李陵。苏武、李陵、屈原遭遇都不好,他们都切合自己的情志,抒发感慨而写成诗文。因此,“携手上河梁”之类的诗句,仅止于表达离别的伤感,“行吟泽畔”这样的吟咏最终也只归于怨愤的思绪。诗中所表达的尽是彷徨难舍,抑郁愁苦,没有写到别的内容。但是距离《诗经》还相去不远,六义的大概还保存着。因此,描写离别就以双凫一雁起兴,讽咏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恶鸟打比方。虽然六义不完全,还能得到国风传统的十分之二三。这时候,六义就缺欠了。晋宋以来,得到国风传统的大概就罕见了。如谢康乐诗的深奥博大,但是多耽溺于山水。如陶渊明诗的超拨古朴,但是又多放情于田园。江淹、鲍照之辈,又比这些诗还要偏狭。象梁鸿所写的《五噫歌》那样的例子,连百分之一二也没有。这时候,六义就逐渐微弱,走向衰落了。到了梁、陈中间,大都不过是玩弄风雪、花草而已。唉,风雪花草这类事物,《三百篇》中难道就割弃了吗?这只是看运用如何罢了。比如“北风其凉”,就是借风以讽刺威虐的,“雨雪霏霏”,就是借怜悯征役的,“棠棣之华”是有感于花而讽谕兄弟之道的,“采采苢”,是赞美车前草而祝贺妇人有子的。这都是以风雪花草起兴,而表现的意义则在于刺威虐、愍征役、讽兄弟、乐有子的。与此相反怎么可以呢?这样,“余霞散成,澄江静如练,”离花先委露,别叶乍辞风“这类篇章,辞确实华丽,我不知道它所讽谕的究竟是什么。因此,我说这些诗仅仅是玩弄风雪花草罢了。这时候,六义就完全消失了。 大唐已经兴盛两百年了,其间的诗人不可胜数。值得一提的,陈子昂有《感遇诗》二十首,鲍防有《感兴诗》十五首。还有诗中的豪杰,世人把他们并称称为“李杜”。李白的作品,才华出群,不同凡响,普通人没办法与之相比!但是,探索其中的六义,在十首之中连一首也不具备。杜甫的作品最多,可以流传下来的有一千多首。至于贯通古今,格律运用纯熟,做到了尽善尽美,又超过了李白。但是举出《新安吏》、《石壕吏》、《潼关吏》、《塞芦子》、《留花门》这样的篇章,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“这样的诗句,也不过三四十首。杜甫尚且如此,何况不如杜甫的呢? 我经常对诗道的破坏感到痛心,恍恍惚惚地就激愤起来,有时正在吃饭就吃不下去了,夜里睡不着觉。我没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,就想的马诗道恢复起来。唉!事竟与愿违,又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尽的,但是还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陈述一番。 我出生六七个月的时候,乳母抱着我在书屏下边玩,有人指着无字之字教给我。我虽然嘴上说不出来,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记住了。后来有人拿这两个字问我,即使试验十次百次,我都能准确地指出来。那么我是生来就与文字有缘了。到五六岁,就学习做诗,九岁通晓声韵,十五六岁开始知道考中进士的荣耀,就刻苦读书、二十岁以来,白天学习做赋,夜里刻苦读书,间或也学习做诗,没有空闲时间睡眠休息。甚至于嘴和舌头都生疮,手和肘都磨成茧。眸子里面总是一晃一晃的,好象飞着挂着珠,动不动就以万计。这大概是刻苦学习奋力做诗造成的,自己感到很悲哀。 因家庭贫困而又多事故,直到二十七岁我才应进士试。考中以后,虽然专心于分科考试,还是没有停止做诗。到了做校书郎的时候,诗作足有三四百首。有时拿出来让足下这样的朋友们看。大家一见都说写得工巧,其实我并没有达到诗作者的水平。自从到朝廷作官以来,年龄渐长,经历的事情也渐多,每逢与人谈话,多询问时政,每逢读书史,多探求治理国家的道理。这才知道文章应该为时事而著作,诗歌应该为现实而创作。这时候,皇帝刚刚继位,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,屡次下诏书,调查人民的疾苦。 我正是在这时升做翰林学士,又做左拾遗的官,亲手领取写谏章的用纸,除写奏章直接向皇帝陈述意见之外,有可以解救人民疾苦,弥补时政的缺失,而又难于直接说明的事项,就写成诗歌,慢慢地让皇帝知道。首先是用来开阔皇帝的见闻,对他考虑和处理国家大事有所帮助。其次是报答皇帝的恩情奖励,尽到谏官的职责。最后是实现个人平生振兴诗道的心愿。没有想到,心愿没有实现而悔恨已经产,诗歌没有闻于上,而诽谤却已经形成了。 我还要请你允许我把这件事彻底地说说。凡是听到我的《贺雨诗》,众人就一起喧嚷起来,已经认为不合适了。听到我的《哭孔戡诗》,众人就面呈怒色,都不高兴了。听到《秦中吟》,有权势的显贵和近臣都相视变色。听到我的乐游园寄足下诗,执政者就扼腕痛恨。听到我的《宿紫阁村诗》,掌握军权的人就切齿痛恨。大都这样,不能全都举出了。与我没有交谊的人说我是沽名钓誉,恶意攻击,嘲笑诽谤。假使是与我有交谊的,就以牛僧孺揭露时政而被斥逐的教训警戒我,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认为我是错的。那认为我没错的,整个世上也不过二三个人。有一个邓鲂,看见我的诗就高兴,不久他就死了。还有一个唐衢,读了我的诗就哭泣,不久唐衢也死去了。另外就是你的情况了,而你十年来又困顿到这步田地。唉!难道六义四始的传统,上天就要破坏它而不能支持了吗?还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愿就是不让人民疾苦闻于皇帝呢?要不然的话,为什么有志于做诗的人不顺利到这样严重的地步呢? 但是,我自己也思量过,我只不过是关东一个普通人罢了。除去读书作文之外,其它事是胡胡涂涂一无所知,甚至连书法、绘画、弈棋、博戏那样可以与众人交换联欢的事,我都一无通晓。就是说,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。当初应进士试的时候,朝廷里面连一个疏远的亲戚也没有,达官之中连一个曾有过一面之识的朋友也没有。争取功名我不善于奔走趋附。科举考试我也没有可靠的凭借。但是,十年之间我却三次中第,名声为众人所知,足迹达到侍从之官。在朝廷之外与贤俊之士相交结,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。开始我是由于文章知名的,最后又由于文章获罪,那也是应该的。 最近,又听亲戚朋友们私下说:礼部、吏部举行赞扬人才的考试,多用我应试的赋和判词做为标准。其余诗句,也经常在人们的口上流传。我感到很惭愧,也不相信这件事。到第二次来长安的时候,又听说有个军使高霞寓,要聘娶一个歌妓。歌妓大夸其口说:“我能唱白学士的《长恨歌》,怎么能同别的歌妓一样呢?”因此,就抬高了身价。足下书信中还说过,到通州的时候,看见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题写我的诗的,那又是谁呢?以往我经过汉南的时候,恰好赶上主人集合一群歌妓,为别的宾客做乐。那些歌妓看我来了,就指着我互相使眼色说:“这就是《秦中吟》、《长恨歌》的作者。”从长安直到江西,一路三四千里,凡是地方学校、佛寺、施舍、行舟之中,经常有题写我的诗的,平民、僧众、寡妇、未嫁的姑娘也总有歌唱我的诗的。这的确是微末的小枝,没什么值得称道的,但是现在时俗所重视的,也正是在这一点上。即使前代有才能的人物如王褒、扬雄,前辈如李白、杜甫,心情也是注重这一点的。 古人说:“名声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,不要索取过多。”我是什么人,我获得现时的名声已经够多了。既要获得现实的名声,又要获取现实的富贵,假使我自己成为造物主,能够同时都给予吗?我现在的困穷,是理所当然的。况且诗人向来是多难的,象陈子昂、杜甫,都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拾遣,而一直困难到死。李白、孟浩然一辈,连最低级的官职都没做过,穷极潦落一生。近来,孟郊年已六十了,才最后试用做个协律郎,张籍已经五十岁了,也没超过一个太常寺的太祝。他们都是什么人物呵!他们是什么人物呵!况且我的才能又赶不上他们。现在我虽说被降职调到远方的州郡,做个佐贰之官,但是官阶还是五品,月俸四五万,寒天有衣穿,饥饿有饭吃,除去供给自身之外,还能养活家人,也算对得起白家的先辈了。微之微之呵,请不要为我忧虑吧! 我几个月来,在搜检书函过程中,得到新旧诗,按种类的不同,分了卷别。自做左拾遗以来,凡是所遇所感,与美刺兴比有关的诗,还有自武德到元和年间即事立题而写的诗,题做《新乐府》,共一百五十首,叫做讽谕诗。又有时公事完毕回家独处,有时辞官闲居,满足生活,保养元气,随意地吟咏性情的诗一百首,叫做闲适诗。又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触动,激起内在的思想感情,随着所感所遇而以歌唱表现出来的诗一百首,叫做感伤诗,又有五言、七言的绝句,长自一百韵短至二韵的四百多首,叫做杂律诗。一共十五卷,大约八百首。将来我们相见的时候,一定全部送给你。 微之,古人说:“不见用的时候就只顾自我修养,见用的时候就要为天下人造福。”我虽然不贤,也常常以这两句话为师。大丈夫所坚守的是圣贤的大道,所等待的是时机。时机到来,就是作云的龙,搏风的鹏,生气勃勃,勇往直前。时机不来,就是深山的豹,远空的鸿,安安静静地,引身而退。仕进退隐,往何处而不怡然自乐呢?因此,我的志向是在造福于天下,我的行为是在只顾自我修养。我所奉行并贯彻始终的是圣贤的大道,以言词表达出来的就是诗歌。所谓讽谕诗,表达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;所谓闲适诗,表达的就是只顾自我修养的思想。因此,读了我的诗,就知道我所坚持的圣贤之道了。其余的杂律诗,有的是为一时一物所引起来的,有的是为一笑一吟所激发出来的,都是随意成章,并不是我平生所重视的,只是在亲戚朋友聚合离散之间,用它排除离别之苦,增加聚会的欢乐的。现在选编之时,本能删去。将来有人替我编辑这些诗文,把它们略去就可以了。 微之,尊重耳闻的,轻视眼见的,崇尚古代的,看不起今天的,是人的常情。我不能远追古代的旧闻做证明,就像近年韦苏州的歌行,除去才气超拨,词藻华丽之外,很接近于以兴的手法表达讽谕的意义。他的五言诗又高超雅正,安详适静,是自成一家的体制。现在的作者谁能赶得上呢?但是韦苏州在世的时候,人们并不太重视,一定等到诗人死后,人们才珍重他的作品。现在我的诗,人们喜爱的,通通不过杂律诗和《长恨歌》以下那些作品。时俗所重视的,正是我所轻视的。至于那些讽谕诗,意思激切而言语质直,闲适诗思虑恬静,文词迂缓。由于质直并迂缓,人们不喜爱也是应该的了。现在爱我的诗,与我同时活在世上的,就只有足下而已。但是,千百年后,怎么能知道再没有象足下这样的人出现,而了解并喜爱我的诗呢?因此,八九年来,我与足下做官顺利,就以诗互相鉴戒,遭到斥逐就以诗互相慰勉,各自独居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告慰,住在一起的时候就以诗互相娱乐。与我相交的和谴责我的,大都由于诗呵! 比如今年春游长安城南的时候,我与足下在马上互相作乐,就分别吟咏新颖的短律,不掺杂别的体裁,从皇子陂归昭国里,互相轮流吟唱,在二十多里的路程上吟诗的声音一直不断。即使樊宗宪、李景信在旁边,也没办法插嘴。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仙,不了解我的把我看做诗魔。为什么呢?心灵劳苦,声气耗费,日以继夜,而不知辛苦,这不是魔又是什么?与志趣相同的人结伴,而对美景,有时是花开时节宴饮以后,有时是月夜之下酒喝得正畅快,吟咏诗句,彼此唱和,竟忘掉了老年将到,即使驾着鸾鹤,去游蓬莱瀛洲这橛的仙山,那种快乐也不会比这更高了。那不是仙又是什么?微之微之,这就是我与你以形体为外物,摆脱与俗人交往的踪迹,蔑视富贵,轻视人间的原因。 正在这个时候,你的兴致还有余,还要与我把交往的友人的诗全部索取来,选择其中最好的,譬如张十八的古乐府,李二十的新歌行,卢拱、杨巨源二秘书的律诗,窦七、元八的绝句,广泛地搜集,精心地选取,把它们编辑起来,称为《元白往还诗集》。诸位君子得知考虑编选他们的诗这件事,没有不雀跃高兴的,把这看做一件大事。唉!计划没有实现,你就被降职调离,不几个月我也接着被贬官了。性情没有兴致,什么时候能完成,又要为这件事叹息了。 我曾经跟你说,任何人做文章,都偏私以为自己的好,不忍心删削,有时缺点就在繁多上,其间好坏自己又辨别不清,一定得依靠朋友做出公允的评价而不加宽容,进行讨论删削,这样以后繁简恰当不恰当才能处理合适。况且我与足下,写文章特别怕繁多,自己尚且认为是毛病,何况他人呢?现在我们暂且分别编辑诗文,粗略地分出卷次,等到我和足下相见的时候,各人都拿出自己编辑过的东西,以完成过去的心愿。但是,又不知何年能相遇,何地能相见,死期一到,该怎么办呵!微之微之,知道我的心吗? 浔阳腊月,江风吹来,感到凄苦寒冷。岁末很少欢趣,长夜无眠。拿来笔铺下纸,寂静地坐在灯前,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,语无伦次,请不要厌烦我的繁杂,暂且用以代替一夕之话吧。微之微之,知我心吗?乐天再拜。
更多的了解作者?请参考白居易的著名诗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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